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
——四学者纵论中华民族史
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作为多民族的统一体,都是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体。
问:费孝通先生曾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这个概念,我们平时又常说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那么,该怎么理解这些概念呢?
陈连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 民族与国家,是既相关联又有区别的两个范畴。一个国家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民族,同一民族也可以分布在两个或许多不同的国家。中华民族,是在中国众多的民族经历了数千年形成为统一多民族国家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当代中国有56个相互区别的单一民族,这是中华民族的“多元”;同时,56个民族及其先民,共同缔造了统一的多民族中国,有共同的历史、文化和不可分割的整体利益,具有整体的民族认同,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体”。
王和(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从夏商周三代时期起,中华民族的先民就通过无数血缘部族的生长壮大,融汇聚合,逐渐形成了一个多民族的统一体。从民族发展的角度看,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多民族共同创造中华文明的历史。中国各民族的祖先在漫长的岁月中自强不息,交往联系,唇齿相依,共同创造了多民族的统一体和统一的多民族国家。
所谓“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是指由一个或多个民族政权所组成的具有内在联系的统一整体;其二,是指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愈益强化和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走向统一的趋势。
所谓“多民族的统一体”,也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是指在历史上生活于今天中国疆域内的多数民族政权(特别是汉族政权)内,都存在着多民族混居共存的现象;其二,是指中华民族的全体成员共同创造了今日中国的漫长悠久的历史。
无论从历史渊源或现实发展看,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作为多民族的统一体,都是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体。
李鸿宾(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进程表明,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多文化共同发展起来的,中国文明起源的多元化,证明中国大地上文化进展的同步性,虽然中原地区最先进入王朝的行列,但随此而来的则是中原与周边各地、华夏与周边各民族群体的共同进步,彼此联系的密切而共同建设王朝国家,经过早期王朝的磨合,到秦始皇的一统天下,再到各个王朝的沿承,尤其是非汉民族建立的全国性一统(如元、清)王朝,走向的无不是强化传统一体的道路。经过近代西方民族国家观念的洗礼,中国最终确立了以民族国家为旨归的融入传统王朝特质的中西结合的国家形态(或模式)。在确立这个国家形态的历史进化与演变的过程中,无论是起始、中途,还是最终的形成,导致此种形态结构的核心因素之一,就是汉民族与各个少数民族的共存、共同努力和共同奋斗,没有这些,则一切无从谈起。
问:谈“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这个概念,离不开“民族”这个词,请谈谈您的理解。
陈连开:世界上林林总总的各民族,往往认为自己这一民族的成员都是出自共同的祖先。实际上,同一民族虽然有某种血缘上的联系,但绝不是历史上某一氏族部落或某个英雄人物单纯的血缘延续,民族这种“人们共同体”属于历史范畴,是历史的产物。民族共同体既是稳定的,又是不断演化发展的。
历史上与当代世界的各民族,都有不同的发展层次。中国自古有众多民族生活在统一的国家中,而各民族的历史、文化、习俗又相互有区别。在古代民族间的区别与认同虽然有了明确的标准,却没有形成“民族”这个词。中国人在政治生活和科学文化领域中使用的“民族”一词,是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从外文引进的。在西欧先有近代民族而后才形成近代民族国家的历史条件下所出现的民族与国家同一的观念传到中国时,中国已经是一个经历过两千年发展历史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因而从西方传来的“民族”观念,与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存在很大的反差。中国在引进“民族”一词后最初的几十年,人们有不同的理解,在使用中含义混乱,是不足为奇的。
从世界范围看,中国作为多民族统一国家,具有独特性 问:从世界范围看,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统一国家,具有什么独特性?
金冲及(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原副主任、中国史学会原会长):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又在长期历史发展进程中形成一个有机整体,或者叫稳固的共同体。费孝通先生把它称为“多元一体”,这个看法已被学者们普遍认可。放眼世界,这种现象如果不说是独特的,至少也是罕见的。
世界上存在着不少由多民族组成的国家,它的成员彼此可以承认是同一国家的国民,却未必在民族上认可有一个共同的总称。以往的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但曾几何时便土崩瓦解,它的国民从来不把自己称为罗马民族或奥斯曼民族。拿近现代来说,曾经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大英帝国的国民,曾包括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南非等地区的居民,他们也从没有把自己称为不列颠民族;就是社会主义的苏联,它的国民依然把自己称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哈萨克人、格鲁吉亚人等等,没有出现苏维埃民族之类的总称。
可见,中华民族这个被大家认同的总称,并不是同一国家的各族人民当然拥有的名称,更不是某个人所能任意制造出来或宣传而成的名词,而有着深厚的客观依据,是在千百年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
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优秀传统文化,决定了中华民族能形成稳定的共同体
问:中国各民族能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有什么历史必然性?
金冲及:多民族能够形成一个有机整体,有着它特定的主客观条件。先谈它的客观条件。
看一看中国的地形图就会发现:
中华民族生存的家园坐落于北温带的亚洲大陆东部,东南到大海,北连大漠,西到被群山阻隔的中亚。“这片大陆四周有自然屏障,内部有结构完整的体系,形成一个地理单元。”(费孝通等著《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中国的土地自然地形成同周围相区隔的一个相对完整的单位。它的北面是人烟稀少的沙漠、戈壁滩;西面和南面有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横断山脉等崇山峻岭;东面是大海。在它的中间,却有一片广阔的空间。青藏高原的青海地区是三江之源。黄河、长江两大河流发源于青海,横贯中国大陆的东西,奔流入海;雅鲁藏布江沿西藏南部顺流而下。长江和黄河又都有无数支流。几条大河和它们的无数支流,形成密集的网状结构。
历来有水就有生命,就会有农业,有村落、城镇。古代人们交往的最便捷的通道就是河流。中国的这种地理条件,特别是密如蛛网的众多河流,使它既在外部同周围相区隔(这种区隔自然不是绝对的),内部各个地区间又便于长时期地进行经济文化交流以至相互融合。
同世界古代四大文明的其它三个地区相比较,可以看到:埃及主要靠一条尼罗河,两侧是沙漠,没有大的支流;巴比伦也有个两河流域,但规模比长江和黄河小得多,四周又没有大的屏障,很难阻挡其他力量进入和破坏;印度的恒河和印度河都在北部,并且向着相反的方向流去。它们都缺少中国这样的环境条件。这也许是它们以后发展道路不同的一个原因。
再看主观方面的因素。
中国的历史上尽管也存在民族冲突和民族压迫,但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向强调整体、综合、和谐,而又尊重事物的多样性,一直有着“天下大同”、“协和万邦”、“和而不同”这些理念,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上留下很深的烙印。
中国的各族人民之间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不是几年、几十年,而是千百年。这样长久的相互交流,已经造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难解的特殊关系。长城的关口不只是战场,更多的是“茶马互市”之类的集市贸易场所。中原王朝和各族间常见的“和亲”,如王昭君、文成公主之类,不只是婚姻关系,也是重要的经济文化交流活动。
中国各民族间关系的这种特点,可以举出一个明显的例子来说明:清朝政府是由少数满族贵族统治的,对国内各民族、包括人口最众多的汉族实行民族压迫。但是,满族入关后200多年间,经济文化以至风俗习尚已经变得和汉族没有太大差别。辛亥革命准备时期起过最大鼓动作用的口号是“反满”。但革命起来后,除极少几个地方有少量满族人员被杀害外,没有出现如今世界上不少地方出现的那种种族仇杀的状况,更没有“种族灭绝”现象的出现,而是很快提出了“五族共和”的口号。这自然不是偶然的,其中一个因素便同中国的历史传统有关。
这样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从罗马帝国到大英帝国,靠短时期的武力征服和强权统治,而不是靠长时期的经济文化交流以至自然融合,是很难成为稳定的共同体的,更谈不上民族的认同了。而中华民族这个总称所以能为中国各族人民以至海外的中华儿女所认同,首先因为它们具有前面所说的那些条件。
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脉络呈现出两大特点
问:刚才我们做了横向的对比,那从历史的纵向发展来看,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 中国历史发展又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呢? 王和: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作为“多民族的统一体”,其历史发展的脉络,大致表现出这样两个基本特点:
其一,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内表现为南北两大经济与政治区域及其政权的对峙。这种对峙是因自然地理条件的差异而形成两个迥然不同的生态环境区所造成的。
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农耕民族的扩展和游牧民族的南移,是两个接续存在的历史现象。当农耕民族凭借其先进的经济、军事与文化实力扩展到天然边界以后,形势开始发生逆转:其后的历史,更多地表现为农耕民族竭力保有农耕区域,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南进。无论是就和平的示范而言还是武力的竞争而言,农耕社会对于游牧民族都是充满巨大吸引力的。因此在古代,当开发与占领的最初阶段完成之后,随着人口压力的逐渐增大,一切适宜农业发展的地域最终都要进入农业社会。这一过程开始于夏商,大致完成于秦汉,其时间跨度并不短暂。但在以往,这一过程却往往被忽视了。
当农耕民族的扩展到达其天然边界以后,便形成了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南北长期对峙的局面。而正是在这长期的南北对峙之中,体现出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脉络的第二个特点,即汉民族的主体作用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内聚趋势。
问:周边少数民族的内聚趋势表现在哪些方面,能否详细谈谈?
王和:一般说来,当农业区域处于区域统一状态或汉族政权相对强大时期,这种内聚趋势大多表现为要求和平地“开边”、“互市”以及奉中原政权为“天朝宗主”(当然其间亦时有不断侵犯农业区域的骚扰掳掠);而当农业区域处于区域分裂状态或汉族政权相对弱小时期,这种内聚趋势则表现为游牧民族纷纷趁乱涌入中原。在中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大规模涌入中原的民族迁徙运动屡屡发生。而正是在这种民族迁徙运动之中,体现出汉族与汉文化对于少数民族的巨大聚合力。
结合前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当我们认识中国历史上民族间的聚合融汇等现象的时候,无论是对于汉民族的主体作用还是少数民族所表现出的内聚趋势,都应当主要从由地理环境所制约的经济基础特别是经济形态对于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去理解。实际上,所谓“华夏族”和“汉族”,都是由占据了中国这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之内的、处于中心区域的膏腴之地的众多古代民族聚合而成的。在中国历史上,属于少数民族的人们融汇和同化于华夏族与汉族的事实很多,属于华夏族和汉族的人们在一些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融汇和同化于少数民族的事实也不少,原因皆在于此。
金冲及:关于各民族的融合,我曾在云南大学看到他们绘制的一张有关中国人基因状况的图表,最初很使我感到意外。它表明:中国北方汉族同北方少数民族基因相近的程度超过了中国北方汉族与南方汉族相近的程度;同样,中国南方汉族同南方少数民族基因相近的程度超过了它同北方汉族相近的程度。这说明:不仅汉族是由许多原来不同的民族融合而成,而且汉族同各少数民族在历史上长期的密切交往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血缘在构成不同民族中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
陈连开:民族间的聚合,是一个历史过程,体现在各民族共同开发祖国疆域的漫长历史中。中华民族起源于中华大地,呈多元多区域不平衡发展。中华各民族的先民分别在不同的地区开发了祖国的疆域。这么广袤而辽阔的土地,也是由各民族先有许多局部的统一,进而形成大地区的统一才最终形成全国性的统一。所有中国各民族都为开拓缔造祖国的疆域作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过去,写历史着重强调匈奴对农业区的破坏作用,虽不无夸张,也是历史事实。但从中国
统一的历史过程看,匈奴统一中国北部草原游牧区的历史功勋是不可磨灭的,正如楚、秦为统一中国各自统一了一个大区域,其功不可没一样,匈奴也建立了这样的功勋。因此,我们应以同一尺度去评判中国历史的发展,去观察中华民族整体历史发展中各民族所作的贡献。 其实自匈奴统一中国北部草原游牧区,后世统一的中国有过两度大分裂,又有别的强大游牧民族如突厥、回纥、契丹、蒙古等重新统一北部草原,他们从制度与文化各方面都有新的发展,但都步着匈奴的后尘,北部草原游牧区的统一都成为中国重建更高度的统一的一个重要前提。
总之,今日中国是历史上中国的继续与发展,不仅是汉人建立的中国王朝的历史与疆域的继承和发展,也是所有由各民族在中原与边疆建立过的王朝的历史与疆域的继承与发展。中国的疆域是由中华各民族的先民共同开发的,也是由中华各民族共同缔造的。
近代西方列强在“地理大发现”后走遍世界掠夺殖民地,但在中国却未能得逞,这是有深刻原因的
问: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在维护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历史中起到了什么重要作用?
金冲及:当西方列强在“地理大发现”后走遍世界掠夺殖民地时,他们在非洲、美洲、印度等地,都是先在沿海某个口岸站住脚,然后利用当地小邦林立的弱点,各个击破,最后把它逐步并吞为自己的殖民地。他们也来到过中国,如葡萄牙人到了澳门,西班牙人到过基隆、淡水,荷兰人曾占领台湾38年,英国人也早来中国沿海试探过,但他们面对的中国不是那种小邦林立的局面,而是一个统一的大国,难以故伎重演。中国没有被列强分割,沦为他们的殖民地,我们不能不感谢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这笔丰厚的遗产。
王和:中华文明和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由亘古至今绵延不绝,独特而优越的地理环境实在具有重要的作用。这一独特而优越的地理环境使得中华民族在完成最初的开发与定居过程之后(其标志便是华夏族的形成),就拥有了一个巨大的、无可替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一中心在中华民族生存的这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之内处于独一无二的位置,在可以密切交往的空间范围内不可能兴起能够取而代之的其他中心或异质文明;故朝代可以更换,文化传统却一脉相承。所以,像亚述帝国的兴起导致古巴比伦的衰落、波斯帝国的兴起导致古埃及文明的衰亡那样,在开放的、既缺少难于逾越的天然屏障,又不存在独一无二的经济中心的广阔地域中发生的异质文明相继兴起、迭相更替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便不可能出现。
这一中心在中华民族生存的这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之内又处于核心的位置,这使各周边少数民族自然便具有内聚的向心力;随着生产力的逐渐进步和社会的不断发展,周边少数民族与农耕区域的经济联系愈益密切,使得这种内聚的向心力不断增强,从而造就了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长期共存的统一多民族国家和多民族统一体。这一中心既过于巨大又过于优越,任何进入这一中心的民族不管武力多么强大,都不可能将人口几十倍、成百倍于自己的原住民驱逐出去,从而改变其原有经济文化面貌;反而不得不接受和适应原住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远高于自身的先进文化。这使得中华文明得以始终沿着自己固有的道路发展,绵延不息而从未中断。所以,世界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因一个帝国的衰亡而导致原有文化传统完全中断、原有文明荡然无存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便不可能发生。
相反,世界历史上极其罕见的、众多的民族以一个主体民族为核心而形成一个长期共存且因经济的发展而关系愈益密切的多民族统一体和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成长历程,却构成了中国国家与民族历史发展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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